天主教的和尚 !
我不認識他,也沒見過他,我不知他來自何方,甚至
,也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;但是,我知道,他是一位
天主教神父、一位將牢底坐穿的烈士、一位光榮殉道
者及為著愛獻出了自己寶貴生命的英雄,他也是我們
的引路人,令原本放棄了信仰的我,又重新回到
天主的懷抱。
在文化大革命漸近尾聲,紅色恐怖仍壓得人喘不過氣
來的年代裡,某天,同學阿明興奮又神秘地來邀我去
他家;原來,他的哥哥阿強回來了!
我久聞阿強的大名,他原來是我們這地區的「阿飛」
(小流氓)總司令,本區內出名的「一支鼎(最出名
)」;文革年代,他被逮捕後,一直關押在安微省軍
天湖農場,這是一處令人聞之悚然的勞改營。
阿明家,鬧哄哄地擠滿了一屋子的人,大部份是阿強
當年的追隨者,當大家寒喧完、靜下來的時候,阿強
說:我先給大家講個和尚的故事、一位
天主教和尚的故事。
「 天主教和尚?」我警惕地豎起了耳朵;雖然,我
已放棄了信仰多年。
大家都叫他和尚;我們這房間共押了四十八個人,除
了幾位政治犯,其餘不是小偷、強盜,就是強姦犯,
還有的,就是像我這樣的英雄好漢;但是,和尚卻是
最受大家尊敬的人。
剛進去時,我也不明白,為何一位瘦弱的老頭既不懂
武功、又不會打架,卻是房內最有威信的人?
難道,僅憑他進來的年份最早?
聽說,他五五年就進來了……。
「五五年?」
我馬上想到五五年九月八日那個風雲突變的晚上。
和尚文靜、內向、很少講話,他一臉祥和,目光炯炯
;每當我們痛苦不堪、或是暴跳如雷,正想撲向他人
,恨不得將對方殺了、或是將對方撕成碎片時,只要
和尚出現在我們身邊、只要他握著我們的手、只要他
將右手放在我們的頭上,我們的痛苦就會慢慢地減輕
,暴戾之氣就會慢慢消失。
我們裡面有句話:『天不怕、地不怕,就怕老婆要分
家』;凡是收到老婆來信、宣佈離婚的人,不是哭得
死去活來,就是尋死覓活,頭把牆撞得咚咚響。
這時,唯一不在旁邊看笑話的是和尚,他會摟著那人
的肩、握著那人的手,然後,把右手放在那人的頭頂
;和尚不用講話、也不見他念經,很奇怪的是,剛才
呼天搶地的,很快就會平靜下來。
這時,和尚才會細聲地和他說上幾句。
「右手放在對方頭頂?哦,這是降福!」
每當枯燥、無聊、又血氣方剛的我們一起說三級笑話
、傳閱自畫的色情書畫時,唯一不聽、不看、不笑的
是和尚;他只會低著頭、閉著眼,在牆角。
每天一有空,他就要這樣坐很久、很久。
每天放工回來,小夥子們均累得一灘泥似的倒在鋪上
,不想動彈了;唯有和尚堅持打坐。
有一晚,我一覺醒來,見他還坐在那裏;我對他說:
『你不累嗎?還不早點睡』。
他小聲地回答我:『這就是我最好的休息,祂會給我
力量』。
『誰啊?』我問。
他抬起頭,朝上望了望,並沒有回答我。
我順著他的目光望上去,除了屋頂,我什麼也見不到。
我們這間屋裏最靜的時候,是當有人收到家裡寄來的
郵包,將縫線一針針拆開的時候;這時,全屋裏的人
凝氣屏息地望著拆包人的每一個動作,四十七雙眼睛
盯在那只郵包上,雙雙眼睛放射出焦急、饑餓、羨慕
、妒嫉的目光。
唯有和尚,他若無其事地在做自己的事、或又靠著牆
閉目打坐;『唯有這樣定心的人,才配得上是英雄!
』阿強讚賞地說。
「什麼打坐?這是祈禱!」我真想出聲去糾正阿強;
可是,在那個年月裡,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是
天主教徒;再說,我已離開 天主多年,我也不知道
自己是否還算不算教友。
和尚沒有家人、沒有人來探監、也沒有郵包;哦,不
,我想起來了,他曾收到過一套寒衣;可是,他即刻
轉手送給了光棍阿宗,只將包裹布留下做紀念。
據他說,他並不認識寄件人。
和尚並不懂醫道;但是,每當有人病倒了,照顧病人
的,一定只有和尚;而且,對臨死的人,他更是寸步
不離,握著他們的手、陪著他們,直到他們咽氣,然
後,替他們闔上雙眼,再在他們的額上畫十字;多麼
了不起的和尚啊!
在裏面,最令人難熬的,既不是苦工、也不是吊打,
是餓!
你們想像一下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都吃不飽,
這個滋味,難以形容。
可是,每次吃飯時,和尚總將他自己這份雜糧的三分
之二分給他人;他老是說:『我胃口小;你們年紀輕
,要吃飽』。
所以,我們也不以為意,輪流分享他的雜糧;直到有
一天,阿方在草叢中發現了正在咀嚼野草的和尚;他
見到阿方,尤如做錯事的孩子,慌張地丟掉手上的野
草。
但是,淚流滿面的阿方已撲了上去,敏捷地抓著他的
手……。
和尚在離去前的那年,給我們當中好幾個人洗過頭;
奇怪的是,不論是反革命的、山大王、還是流氓阿飛
,在被洗頭時,個個痛哭流淚,內心卻由衷地喜悅。
奇怪的是,被和尚洗過頭的人再也不打架了、也不罵
娘了,還和他一樣,喜歡幫助、照顧他人了。
去年,和尚死了,他是餓死的;我們當中的阿亮原是
醫生,其實,就算阿亮不說,我們也心知肚明;因為
,在他病重時,我們親眼看到他拉出來的──是草!
和尚死後,獲得了我們贈予的最高榮譽,我們每個人
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、最新的、最不捨得的、最寶貴
的東西,我們給他戴上了阿輝的新軍帽、穿上了阿斌
的新襯衫、褲子是阿仁的、襪子是阿龍的、布鞋是我
的;阿方,則將他自己的白毛巾圍在他的脖子上……
雖然,有點不倫不類,但是,生前衣衫襤褸的和尚,
登時變得整整齊齊、煥然一新,仿佛將去赴宴。
我們也給他掛上了他唯一遺物、一條打滿了結的麻繩
,特別的是,每十粒結中間有粒單獨的結……。
「這是唸珠啊!」一陣又一陣的哽咽湧上我的胸口。
在勞改營裏,最厭惡性和最懲罰性的工作是埋死人;
以往,人死了,一個淺坑、一層薄土,就是最後歸宿
;不出一、二天,野狗就會來找坑給扒了,含著斷肢
殘掌到處亂竄。
但是,和尚死後,我們不僅爭著要去挖坑,而且決定
給他挖個最深的坑;現在,他躺在那個二人深的坑裡
,向著東方,每天,他是第一個迎接曙光、看著朝陽
升起……。
這時,我陡然地站了起來,大聲地說:「他不是和尚
!他是 天主教的神父!」
我也是 天主教徒啊……哽咽,終於衝破了我的喉嚨
,哭聲,淹沒了我還想說的話;全屋子的人目瞪口呆
地望著我;空氣,仿佛也凝固了。
第一個有反應的是阿強,他威嚴且低聲地說:「這裡
講的,這裡散,大家不准往外說!」
然後,他走到我身旁,摟著我的肩,再慢慢將右手放
到頭上……透過淚水,我望著他,一臉祥和,我仿佛
看到了那位神父。
「你,你洗頭了嗎?」我一邊抽泣、一邊問。
當年的阿飛總司令阿強默不出聲地對我點了一下頭,
同時,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……。
來源:蒲山 天主堂公眾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