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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的名片     

2010/01/26

【聯合報╱文╱黃宜君(原載於幼獅文藝)】

【前言】

黃世銘的財產申報裏有件「無價之寶」~~女兒黃宜君的

遺著《流離》。

女兒生前愛寫作,這篇「父親的名片」寫於民國九十年

;當時,黃世銘從當了十個月的台北地檢署檢察長遭撤

換不久,貼心的女兒寫下剛正不阿的父親形象,收錄在

九十四年出版的《流離》一書。

女兒已無法收集父親最新的名片;但是,女兒留下的文

章,真實側錄了黃世銘的行事風格。

長年以來,父親的名片一直深藏在我的皮夾內袋;我極

少取出來示人,介紹:這是家父。

儘管,我非常以父親為傲;父親卻希望家人儘可能地低

調,不張揚、不炫耀、不引起旁人的注意。

直到父親再一次調職,新的名片印製完後,我才想起,

舊名片還躺在皮夾的底層。

父親經常調動;在他的司法官生涯裏,他不斷地面對不

同的職銜、不同的城市、不同的氣候與不同的人事;因

著緯度的改變、決定行李的重量和西裝的質地。

父親上任的時候,總會給我一張新的名片;官式的雪白

珍珠紙,工整墨黑的標楷體肅雅地印著父親的職稱與姓

名。

這樣的名片總給與我一種恆定不變的安全感,彷彿無論

父親在這座島上多麼遙遠或陌生的縣邑、面對荒寂惡寒

的人性種種;他仍然在我的身邊、為我擋去世間邪祟。

父親總是忙碌的。

關係父親最初始的記憶,便是父親伏案趕寫書類的身影

。經常是深夜了,沒有人陪,我總是吵鬧著不肯入睡;

親半哄半騙地懷抱我,生怕我吵了父親工作。

然而,真的是深夜了;迷濛中,我不曾有父親就寢的印

象;白日裡醒來,父親一早就離家上班了。

二十七年來猶然如此。

直到農曆年前,我倦極返家,驚覺父親已是滿頭華髮。

我問他:「你累嗎?」

父親說:「這是我的本分。」

然而,我知道,父親其實是累了。

多年來,嫉惡如仇的父親守住他的戰線,沒有一點動搖

與懼怕;高宦巨賈過眼雲煙,廟堂朝班聚散如流水浮光

;他清晨即起,坐在辦公桌後執筆捍衛他的真理;天黑

很久以後,我看見他靜靜地回家,一言不發,掌起桌燈

;成落的文件堆疊在他腳邊。

無論,他名片上的職銜如何轉換,父親從不應酬、沒有

私交;不許家人名下有存款以外的財產;絕不收禮;家

中不待客,也極少有任何往來。

這麼多年後,父親仍堅持他的一切原則;即使現在,他

並不高坐在舞台中央,名片上換了沒那麼烜赫的職稱,

身邊的擾攘喧囂倏地靜下來,他仍然準時上下班,努力

處理手中每一件工作。

他並不要求上位者明白這一切;他自己明白。

父親在T縣執法的時候,我和母親一起住在宿舍;一天

晚上,我在浴室滑倒、摔折了牙,巾帕、衣褲上大片地

濺著血。

父親急了,立刻送我去醫院;偏偏急診室裡人滿為患。

父親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;他沒有找來任何人、送出他

的名片,他不要人知道他的身分、給我特權。

我心裡明白,告訴他,我沒有大礙,並不嚴重(事實上

,也真的是如此),要他放心。

我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焦。

直到我上了手術台,平日不茍言笑的父親忽然撫著我的

額頭:「你最勇敢了」。

我這才真的覺著痛了,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。

醫師過來,拉上隔簾;他說,要動手術了,請父親在外

頭等。

針頭刀械鏗鏘撞擊間,我聽見父親在簾外來回踱步;

而,我沒能忍住縫線的疼痛,仍然迸出哀嚎;事後回想

,父親隔著布簾聽見,該有多擔心;我愧為他的女兒。

一年前,父親調任現職的時候,我從皮夾底層找出舊名

片,放進蒐集父親歷來名片的盒子裡。

我想,我此生大概都不能完全明瞭,方寸大小的木盒裡

,泛黃起縐的珍珠紙片,記錄的是父親怎樣煥發的青春

輝煌難忘的年月。

●黃宜君,一九七五年生,台北市人;十七歲入選幼獅

文藝「文壇新秀」,曾獲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、梁實秋

文學獎等。

二○○五年十月,自殺於東華大學女研究生宿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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