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媽媽來看我 ~ ~一個真實的故事
作者 李家同
相信,很多人都聽過一首童謠,歌詞中有一句話「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」;這首童謠
的意思,好像是描寫一個幼稚園的小孩子在幼稚園門口等媽媽來接他,正好碰到下雨,虧
得媽媽終於出現了,使這位小孩感到非常安心。
有一次,我在美國的一個購物中心買東西;忽然,天色大變,強風挾著大雨,飛沙走石地
橫掃而來,停車場中行人紛紛走避。然而,一對小孩卻在風雨中大哭地找尋他們的媽媽,
我看風雨實在太大,把車門打開,暗示他們進入我的車內躲雨;小弟弟糊裡糊塗就要進來
,他的姐姐大概想到壞人騙小孩子的故事,一把將弟弟拖住,而且哭得更大聲;就在這時
候,他們的媽媽及時出現了,孩子們看到媽媽以後的歡樂表情,使我終身難忘。
孩子們在風雨中等待媽媽,大家可以想像得到;我卻要在這裡講一個對人在困境中想念媽
媽的故事;其實,這不是故事,這是我親身經歷的事實。
三十年前,我在大學念書,我常常去台北監獄探訪受刑人;我還記得,那時候,台北監獄
在愛西路,我們的辦法是和受刑人打打籃球,同時也和一些人聊聊天。
當時,有一位黝黑瘦高的受刑人似乎和我談得來,他很喜歡看書,因此,我就設法送了很
多書給他看。我發現,在眾受刑人中間,他所受的教育比較高,他是台北市一所有名中學
畢業的,比我大七、八歲。受刑人每星期大概可以有三次見客;我去看別的都會吃閉門羹
,可是,這位受刑人,永遠可以見我,至少,我從未吃過閉門羹。
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媽媽,說他媽媽是位非常慈祥的女性;他說,他媽媽常常來看他,都
會吃閉門羹,可是,我始終不太相信這一點。
這位受刑人當時所住的地方其實是看守所,沒有定罪的受刑人都關在這裡,審判終結的人
才再換到其他的監獄去。有一天,我的這位朋告訴我,他要搬家了,因為,他已被定罪,
要正式服刑了。我這才發現,他有軍人身分,大概是在服兵役時犯的罪,所以,要到新店
的軍人監獄去服刑。
當他到新店的軍人監獄去服刑時,我也成了預備軍官,我在台北服役,週末有時會去看他
;我記得,要去新店的軍人監獄,要經過空軍公墓,再經過一條大樹成蔭的路,軍人監獄
就在這條路的盡頭。
有一次,我去看他,發現他被禁止接見;我和警衛打打交道,發現大概一個月以後才可以
看到我的朋友。一個月以後,我終於看到他了;這次,他告訴我一個很可憐的故事。他說
,他在服刑期間做工,也賺了一些錢,我記得,那個數字實在少得可憐,可是,這是他全
部的積蓄,因此,他一直偷偷地把這幾十塊錢放在一個很祕密的地方,沒有想到,他的某
位長官把他的錢偷了,我的朋友一氣之下和他的這位長官大打出手。
各位當然可以想像我的朋友的悲慘遭遇,他這種犯上的事情是相當嚴重的,他被人在晚上
拖到廣場去痛打一頓,事後,他被關在一間小的牢房裡,而且,二十四小時地帶上手銬。
我的朋友告訴我這些事情時留下了眼淚;我們談話的時候,旁邊總有一個身強體壯的兵在
旁聽;說到這些事,我記得,那個兵面無表情地看著遠處,假裝沒有聽到。
忽然,我的朋友又提到他媽媽了;他說,你如果看到我的媽媽,一定會比較看得起我;他
說,他常常感到百念俱灰,可是,一想到媽媽,他心情又會比較好一點。
既然,他一再提起他媽媽,我就問了他家地址,然後,在一個星期六的黃昏,我騎了我的
老爺腳踏車到他家去看他的媽媽。
他的家在現在的忠孝東路,在當時,那條路叫做中正路;我發現,他的家好遠,快到松山
了。房子是典型的日式房子,附近每一棟都一樣,顯然是中低層公務員宿舍。我穿了全套
的空軍少尉制服,很有禮貌的介紹自己,也報上我朋友的名字。
這家人好像有幾位比我還年輕的小孩,我被安頓在他們大約兩三坪大的客廳裡坐下;我記
得,這個客廳布置得極為簡陋,只有幾把破舊的椅子;我坐下以後,發現氣氛有點不自然
,但是,我很快地明瞭這怎麼一回事了。
我朋友的爸爸進來了,他們父子很相像;他非常嚴肅地告訴我,他早已不承認這個不爭氣
的兒子,因為,他簡直不能相信,他們家會有這種丟臉的兒子。所以,不僅他早已不和他
兒子來往,而且,也一直禁止他家人和他來往。自從他進入了監獄,他們全家沒有一個人
和他來往過。
我立刻想起,怪不得,我一直可以見到我的朋友,原來,他的媽媽事實上從來沒有去看過
他;他說「我的媽媽來看我」,只是他的一種幻想而已。
我也看到了他的媽媽,他的媽媽是個典型的中國女性,瘦瘦的,個子相當矮,衣著非常樸
素,她始終沒有講一句話。
我卻不管他爸爸怎麼講,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全家人,我的朋友是非常想念他的媽媽。可
是,這位嚴厲的爸爸卻暗示我該滾蛋 了;我想,虧得我穿了空軍制服,而且,自我介紹過
我是台大電機系畢業的,否則,我早就被趕出去了。
我以非常失望的心情離開他的家,他的爸爸在門口還提醒我以後不必再來了。
可是,我的腳踏車才到一轉彎,我就聽到後面的腳步聲,他的一個妹妹匆匆趕來,叫住了
我;他的媽媽跟在後面,她要知道如何能找到她兒子,因為,她要去看他。我趕快告訴他
們如何到新店軍人監獄;她們以最快的速度謝了我,馬上趕回家去。
當時,天色已黑,我所在地方是個很冷靜而且幾乎有點荒涼的地方,四週都是一些木造的
日式房子,每棟房子都有一個用竹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;現在,每家人都點上了燈,我可
以感到家家親人團聚的溫暖。我知道,我的朋友和他母親即將真的見面,我真的感到在冥
冥之中一定有一個上蒼在安排一切,而且,我正是祂所選的一個工具。
果真,我不能看我的朋友了;他從監獄中寫了一封信給我,告訴我,他和他母親見面。
我開始辦理退伍手續,準備去美國念書;臨走以前,我又和他見了最後一面。這次,他胖
了,也有了笑容;他說,他媽媽常送菜給他,所以,他胖了一點。他也告訴我,他家裡弟
弟妹妹考各級學校的情形。最後,他問我退伍以後要做什麼;我說,我要去美國念書。忽
然之間,他的笑容消失了;他說:「你相不相信?我真的感謝你這些日子來看我,也使我
和我家人團圓;遺憾的是,我們兩人之間的友誼從此會完了,因為,你將來可以在社會上
一步一步地爬上去,而我卻是一個犯人,我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大,我們不可能再繼續
做朋友的。」
他又接著說:「你有沒有考慮過?索性專門留下來,終身為我們這種人服務?」
我默然無語,我的虛榮心使我不肯放棄追逐名利的機會;三十年過去了,我始終為我未能
終身為受刑人服務慚愧不已;每次,我在事業上有所成就,反而使我更感到良心不安。
我在此謝謝我的這位朋友,他使我感到我這一生沒有白過,我現在至少可以驕傲地告訴我
的女兒「你的爸爸曾經做過好事」。我已五十多歲,我的朋友恐怕已是六十歲,希望他能
知道,他對我講的話對我影響之大,我之所以決定離開美國,回來服務,也多多少少因為
他說「你有沒有考慮過留下來?」這句話。
世界上有很多職業,要做得非常好,才對社會上有影響;我常想,一個平庸的舞蹈家就搞
不出所以然來。可是,做母親,就不同了;即使,做一個平凡的母親,一樣可以對社會有
非常正面的影響。
我希望有一根魔棒,一揮之下,天下的母親都是平凡而慈祥的好母親,我相信,我們的監
獄會因此空了一半;我再揮一下這支魔棒,我國有幾萬個義工肯替監獄裡的受刑人服務,
我相信,我們的監獄會更加再空了一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