憶母親
聽您的叫聲,成了永不可能的奢侈了
撰文:品一口茶神父
媽媽,您的離去,實在太突然!
本來說好,周四下午,我送您去住院;早上,您還破天荒
地喝了半碗稀飯,還說好吃;上午,還和大家聊天,自己
收拾住院的衣物;沒料到,午飯後,突然,您呼吸衰竭,
不省人事,不到二十分鐘,就留給兒子一具任憑如何呼喚
都沒有反應的遺體;您的生命定格在二零一五年六月十八
日中午十二點四十七分。
您走得那麼安詳,臉上還帶著笑容,比睡著了還生動;卻
給兒子留下了無盡的遺憾!
您天生弱質,年輕時就是一個藥罐子,生下我也自小體弱
多病;為了調養好我的身體,您可以說是不惜一切代價。
我小時候、奶奶還在的時候,一家四口,就靠爸爸一個月
三十元工資維持生計;您卻從不缺少對我的特殊照顧。
聽說麥乳精營養好,可是,當時的市場上根本買不到;您
就託人找關係,通過特供海軍的管道給我買來當時別人家
孩子根本見都見不到的麥乳精。
後來,又聽說啤酒能開胃,增加飯量;可是,當時家鄉的
市場上根本沒有啤酒賣,卻也難不倒您的愛子之心。至今
,我都不知道,您給我買的啤酒是從那裏來的。
我天生沒酒量,也不好酒;當時,我們都不懂得啤酒開瓶
之後會變苦;於是,開上一瓶,傻乎乎的喝上四、五天,
還以為啤酒本來就是那個味道。
龍眼成熟了;有人說,龍眼營養好,能增強小孩子體質;
您就帶我去果農家裡,用私房錢買了龍眼,讓我吃個飽再
回家;還交代我,回家之後不要聲張,免得爸爸心疼開支
太大。您坐在一邊看著我吃,自己顆粒不嘗……
年幼的我調皮搗蛋,您和爸爸對我家教又極嚴,家裡有好
吃東西的時候,您總要讓我先挑最好的送到奶奶手上之後
,我們才可以再吃。
雖然,是獨生子,我卻三天兩頭的挨打;第一次學人家的
孩子坐在泥地上玩,我被您打過;第一次學別人家的孩子
罵下流話,我被您用縫衣針紮過嘴巴。
家裡常備的那種去了竹葉的細竹枝,是您和爸爸教訓我用
的家法;記憶中,您唯一一次和爸爸發飆,是因為那一次
,我犯錯誤之後,爸爸踢了我一腳。
您和爸爸急眼了,說是用家法打,傷皮不傷骨,舞拳動腳
的會讓我留下內傷,絕對不行。
剛哭完,您從不讓我馬上睡覺;因為,您認為,小孩子剛
哭完就睡,會導致鬥雞眼。
您懲罰我,卻捨不得我的健康受到任何傷害!
也許,是爸爸脾氣過於急躁;後來,您漸漸地心疼兒子了
,感覺十歲左右的時候,您開始溺愛我了,我闖了禍,您
也不再向爸爸告狀了。
於是,我膽子漸漸地大了起來,開始和您頂嘴,甚至發展
到動手打您。記得有一次,我一拳打在您胸口上,您也沒
有告訴爸爸;爸爸擅長治療骨傷,家裡有為病人準備的跌
打膏藥;可是,那個是用來賺錢養家的,您捨不得用,自
己去找些青草藥來敷上。
懂事以後,這一直是我心頭的一個痛;然而,我從來沒有
正式向您道過歉,我知道,您不會記這個的,您早就忘記
了。
我的兒童時代,是一個信仰不自由的時代,您把聖像貼在
一個小木盒的蓋子內側,闔上,就是一普通小木盒;打開
,就是我們家的祈禱台。
白天,我犯了錯誤、挨了打;晚上睡覺前,您要求我必需
跪在聖母像前向聖母認錯了才能上床睡覺。
其實,那時候,我一直想不通,我又沒得罪聖母,為什麼
,總要向她道歉。
晚上,我們坐在蚊帳裡,您小聲地教我唸《玫瑰經》、學
《要理問答》,生怕被別人聽到。
讀初中的時候,您對我說:「孩子,將來,你要當神父;
如果,你結婚了,我會掉眼淚的」。
我嘴上不說,心裡嘀咕:「我結婚,你掉啥眼淚?」
等我真正走上聖召之路了,我才明白,那是您對我的聖召
啟蒙。
高中畢業之後,我進入衛校醫士專業學習;那是我生平第
一次長時間離家,我感覺好自由、好開心,我終於可以擺
脫您和爸爸十九年來對我的管控了。
學校離家並不遠,我一個月可以回家一次;每次返校之前
,您總要給我做點雞蛋什麼的,讓我吃了再走;但是,我
真的不想吃,每次,都拎著背包一溜煙就跑,您在大門口
紅著眼圈、抹著眼淚無奈地看著我遠去。
我當時感覺您很迂,幹嘛呀這是?犯得著嗎?
多年之後,我才明白,那是母親的心!
在衛校裡,我省吃儉用,寒假回家時,給您買了過年的新
衣服;您見人就說,臉上寫滿了自豪。
一九九零年,兒子回應了主耶穌的召叫,走上了聖召之路
,並在一九九八年七月廿六日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神父;
母以子貴,漸漸老去的您和爸爸也得到了四方教友格外的
尊敬和照顧。
七年前,當您和爸爸老得無法自我照顧的時候,我把您們
接到了我的堂區、福建省霞浦縣沙江 天主教堂。
蒙 天主照顧,我身邊的修女、教友們都視您們為自己的
父母,全都喊你們老爸、老媽;一夜之間,你們有了無數
的子女!
前五年,每晚,教友們攙扶您們進堂參與彌撒,風雨無阻
;後兩年,因為搬到新樓的二樓居住,再加上您身子越發
衰弱,上下樓已極為艱難;彌撒時間,如祖夫婦將您揹上
、揹下,從未間斷!
這一切,連我這親生兒子都無法堅持下來的,您應該知足
了!
做為一位地下神父,兒子天性倔強,面對強權不願低頭,
這些年,坐過兩次監,至今,仍和個別不知尊重我們信仰
的人叫著板;您和爸爸為我擔心過,要我保護好自己,卻
從來沒有拖過我後腿,兒子以您們為豪!
當了這麼多年的神父,見過無數臨終病人,見慣了生離死
別,以為自己對死亡已經看得很開了;也曾誇口說,您們
去世的時候,我是不會哭的。死亡,並非生命的終結,是
進入永生的開始;有什麼好哭的?
但是,您真正離去的時候,我還是哭了,並且,還是嚎啕
大哭。
最讓我接受不了的是,這七年來,我已經習慣您在前排那
個固定的位子上參加我舉行的彌撒;可是,這幾天,那個
位子空了,您卻躺在了教堂中間參與我的彌撒,並且再也
不見您上前來、從兒子手中領受至聖聖體了!
兒子真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。
每次進您房間,您大多是斜靠床上,或閉目休息、或唸經
、或看聖書;您離去已經一周了,到現在,我還總感覺您
沒走,我進您房間,依然可以看到您這個招牌姿勢。
這些年,我一直嫌您囉嗦;有時候,到您房間裡想陪您一
會兒,您總是問我這個吃不吃、那個吃不吃的,令我感覺
很煩。
可是如今,想聽聽您的囉嗦、那怕只是聽聽您叫我一聲,
都成了永不可能的奢侈了!
悔呀!兒子悔呀!兒子願意跪在您面前,任您囉嗦,絕不
嫌您;但是,這已是廢話了!
兒子再也聽不到您的聲音了!
您身子虛弱,嚴重的骨質增生讓您的腰椎變了型,渾身疼
痛,走路都顫顫悠悠的;可是,您還是管這、管那,動手
動腳的,跟您說,您也不聽;為此,兒子還凶過您多次。
一趁我不在,您就跑到廚房,弄這個、弄那個的;然後,
修女嚇唬您:「時間到了,神父要下來吃飯了」;您就趕
緊溜回房間,乖乖躺床上去,等我進來牽您出去吃飯。
有一陣子,我還以為您變乖了;後來,修女洩了密,我才
知道,原來,您這麼會裝!
兒子越來越強大,母親越來越衰老,除了囉嗦,母親什麼
都無法為兒子做的時候,母親依然是兒子溫暖、安全的避
風港、心靈情感的溫情小窩!
什麼是母親?
母親,就是那位你無論做錯什麼、無論怎麼傷害她,你都
無需擔心會受到懲罰、受到拒絕的人!她甚至不需要你的
道歉!
媽媽,您的離去,讓兒子對 天主的愛有了一份全新的認
識!
在您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淩晨二點半,由於疼痛難忍,渾身
冒出豆大的冷汗,您第一次發出了病痛中的呻吟;我們卻
束手無策。那時,真的感到了人的脆弱與無助,生命不可
沒有 天主。
我們叫來了醫生,給您打過止痛針之後,您稍稍平靜了下
來;我躺在您身邊,陪您到天亮。
六點鐘的時候,您催我上樓回房休息;萬萬沒想到,這竟
是兒子最後有幸躺在媽媽身邊的機會。
如果知道,我一定不會離開您的。
媽媽,當您離去後,我們本想把您殮在樓下大廳裡;雖然
,教會鼓勵教友遺體殮在教堂裡,畢竟,我們的地區沒有
這個習慣,兒子自然沒有勇氣提此要求。
是朱副主教親自交代教友,一定要把您殮進教堂大廳的;
您成了我們教區第一位殮在教堂大廳的平信徒!
我們一家人都不喜排場;但是,您的喪禮卻盛況空前,教
區領導與沙江教友策劃包辦了您的後事安排。
郭主教因為有要事,無法出席您的殯葬禮,特意讓鄭神父
開車提前連夜趕來弔唁,並為您獻祭;繆神父因為周二可
能要進拘留所,也特意提前來了,並發揮他的特長,為您
題寫了輓聯。
出殯那天,近四十位神父與三十多位修女姐妹們來了,守
貞女姐妹更是數不勝數,全堂區的教友都動起來了;老家
與鄰縣,甚至,外省的教友也來了。
更令人感動的是,沙江村的佛教、新教的朋友也來了,步
行的隊伍一排四人,連綿了近兩公里,車隊長達三、四公
里;我們一家何德、何能受此殊榮待遇?
媽媽,讓我們一起來讀一下《聖經》,《馬爾谷福音》第
十章廿九、三十節:耶穌回答說:「我實在告訴你們,人
為了我、為了福音,捨棄了房屋、或兄弟、或姊妹、或母
親、或父親、或兒女、或田地,沒有不在今時就得百倍的
房屋、兄弟、姊妹、母親、兒女、田地;連迫害也在內,
並在來世獲得永生」。
媽媽,您得到的這一切,不是您,也不是我的功德所致,
只因您的獨生子是一位神父,這份榮耀是 天主的恩賜!
雖然,我們不配;但是,我們還是得到了!
我們得到的,遠遠超過了我們付出的。
在天國裡,您不要忘記這些年來一直照顧您的修女姐妹、
沙江教友及各方恩人們!祈求 天主格外降福這些視一位
神父的父母為自己父母的恩人們,讓這些今生照顧過您的
人們將來在天國裡能接受我們全家當面的致謝!
媽媽,一路走好!
天國裡沒有病痛;我們祈禱中相遇,來生再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