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人的小孩
小時候,我們借住大舅家,一家四口睡在薄木板隔出的
大通鋪;浴廁、廚房、家具說是共用,但是,寄人籬下
,凡事只能退一步、等空檔,日子可說過得瑟縮窘迫。
父親沒念什麼書,做工維生,婚後沒地方住;大舅可憐
母親這么妹歹命,挪出家裡一個角落給我們遮風避雨。
父親長年理著平頭,黝黑、矮壯,頸後堆積一圈圈贅皮
,手指、腳底覆蓋厚繭,經常得讓母親用刮鬍刀片削掉
死皮。
他總是穿著汗衫、灰藍短褲與白膠鞋,騎著一輛引擎聲
讀讀有如放屁的老式腳排機車;挨近他,永遠可以聞到
一股酸腐的汗臭──「赤牛味」,母親都這麼形容。
或許,就為了早日擁有自己的家園,父親真的像牛一樣
日夜做粗活,連假日都不休息。
白天,他去有錢人家的花園洋房裡,幫忙挖魚池、堆假
山、種花、種草;晚上,就到貨運公司當捆工。
早上,他出門,我和弟弟還沒醒來;半夜,他進門,我
們又睡了;只有傍晚回來,沖澡、吃飯,再匆匆離去前
的半個小時之間,看得見父親的身影。
半夜一、兩點,大家都睡了;此時,父親下班回來,固
定在樓下飯廳填飽肚子,再睡覺。
他拖動板凳,挪移碗盤,輕輕地碰撞聲,在靜謐的夜裡
,顯得響亮,穿透通鋪單薄的木板隔間,將我喚醒;我
揉揉痠澀的雙眼,藉著門縫滲進的白光,知道母親與弟
弟依舊熟睡,便一個人翻下床,走下樓,坐在底層階梯
,邊打呵欠、邊看著父親吃消夜。
「睡不著啊?」父親含著滿口的飯菜,轉頭問我;大概
,看我睡眼惺忪,不像失眠,隨即補了一句:「肚子餓
了?過來吃吧」。
桌上的飯菜是晚餐剩下的,早已涼掉;炒空心菜,枝葉
泛黑,略帶苦澀;父親最愛的乾煎鯽魚只剩殘敗的屍首
,隱約飄來一股冷腥味;我端了一大碗冷飯,用勺子撥
開滷豬肉湯表層冷凝的白垢,舀起湯汁淋在飯上;然後
,學父親單腳蹺上凳面,操起筷子,呼嚕嚕大口扒下肚。
硬冷的飯粒通過食道,有一股粗礪感,所有食物的滋味
,幾個小時前才留在口舌表面;然而,我捨不得停下筷
子,吃得好滿足。
吃完,打個飽嗝,跟著父親咧嘴歪頭,用小指甲剔出牙
縫的肉屑,彈得老遠;父親看了,不禁拍拍我的頭,笑
了起來。
父親的辛勞,我了然於心;但是,不知何故,在人前,
我卻想藏起父親。
我從小功課頂尖,儀容端莊,同學們都以為我來自什麼
書香世家,父母如非教授、也是醫生。
我也不透露真相,喜歡那份風光的感受。
小學作文課,寫「我的父親」;我會把父親的職業美化
成「庭園設計」,還撒點小謊,說他閒暇時喜歡泡杯茶
,翻翻那種印刷精美的裝潢書籍。
其實,父親連報紙都很少看;還有吃檳榔的習慣,滿嘴
黑牙。
老師要做例行家庭訪問的時候,我總推說父母很忙,沒
時間;怕被知道,我住破房子,爸爸是做工的。
小四那年,有一天,我忘了帶便當上學;中午吃飯時間
,肚子餓得咕咕叫,巴望著誰會幫我送飯來,母親或者
大舅都好。
我在教室門口引頸等待;遠遠看到有人從校門口進來,
那人穿著汗衫短褲,兩條短腿快速來回移動,模樣有些
滑稽,他東彎西拐,似乎不熟悉方位,腳踢到地上的坑
洞,一個踉蹌、差點跌倒。我再仔細一看,原來是父親。
他趁著做工空檔、送飯過來;我趕緊跑了出去,在教室
外頭攔下他;也不等他喘口氣、擦擦汗,我就伸手奪下
便當袋,要他趕快離去。
那天傍晚吃飯的時候,父親跟往常一樣低頭猛扒飯,趕
著要上夜班。我當著他的面向母親抱怨:「媽,叫阿爸
以後不要穿那樣去學校啦!」
父親聽了也不生氣,只抬頭、淡淡對我說了一句:「你
以後到台北念書,我們最好都不要去看你了」。
他那失望的神情,我一輩子都忘不了。
幾天後,大舅知道了這件事,狠狠訓了我一頓:「夭壽
死囝仔!你阿爸做苦工,給你念書,你還嫌他丟臉!」
後來,我考上了醫學院,真的要到台北念書了;父親卻
已不在人世。
那時,父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,搬離大舅家;但是,
為了還房貸,他依舊日夜工作,檳榔不離口。
我高二那年,他得了口腔癌;開完刀、出了手術房,看
到他黝黑的面頰被剜掉一大塊,用死白的腿肉補上,周
圍咬著突兀的黑線頭,我忍不住伸手撫摸自己的臉皮,
一陣陣異物感讓我直打寒顫。
養病的那些時日,他總算可以跟我們慢慢吃晚餐,多聊
聊了。原本木訥的他,卻愈發沉默,整個人的魂魄好像
被吸入黑洞,不吭一聲。
幾個月後,他在家過世了;那天是周日,我正在麵店裡
端盤子打工,沒趕上他斷氣那一刻。一回到家,大舅要
我跪爬進門,到他靈前叩謝養育之恩。
我翻開白帳帷,看見破敗的面容與皺癟的軀體;想起他
一生操勞,臨終,還要這麼受苦,我不禁潸然。
醫學院畢業當住院醫師那幾年,白天看診、晚上還要值
班,身心緊繃、壓力極大,好幾次,我幾乎撐不下去了
;可是,只要想到父親生前日夜勞動的辛苦,我就覺得
自己的疲累算不了什麼。
幫父親撿骨的事,因為,家裡沒錢,一直擱著;等到我
工作幾年、有了積蓄才著手。
掩埋十幾年,廉價的棺木又阻擋不了濕氣,父親的骨骸
酥脆斷裂有如一根根枯枝,送進焚化爐之前,排列地上
,拼不成人形。
熟讀解剖學的我忍不住跪了下來,用雙手撫摸他的全身
,從長繭的腳後跟、挑沙、扛貨練就的粗壯臂膀,一直
到吃檳榔的肥大腮幫子;我淚水隨之撲簌落下。
婚後,妻總笑我吃飯狼吞虎嚥,根本不像醫生;我神氣
地跟她說:我父親是做工的,做工人的小孩吃飯,就該
這樣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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